自作多情的笑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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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从噩梦中惊醒。一群人神色复杂地围着我。母亲坐在榻边垂泪,父亲板着脸,一言不发。我一时恍惚,我不是已经死了吗?抬手扇了自己俩耳光,面皮子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。母亲忙拉住我,父亲喝道:「不自爱的东西,你也知道丢人现眼!」

《自作多情的笑话》精彩片段

我拿清白救下萧锦鹤一命。

他却认定是我贪图太子妃之位,故意为之。

后来敌军围城,指名要太子妃献祭才肯休战。

萧锦鹤笑着点头,应道:「可。」

他说我抢走阿姐的东西,是时候还了。

他将我挂在城楼上,任由我被万箭穿心。

他有一百种反败为胜的方法,但他说,这样的下场,是我咎由自取。

我从噩梦中惊醒。

一群人神色复杂地围着我。

母亲坐在榻边垂泪,父亲板着脸,一言不发。

我一时恍惚,我不是已经死了吗?

抬手扇了自己俩耳光,面皮子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。

母亲忙拉住我,父亲喝道:「不自爱的东西,你也知道丢人现眼!」

我被他的呵斥吓得一抖,身下剧烈的痛终于将我拉回现实。

我失身了。

记忆开闸,我想起中了花毒的萧锦鹤强将我搂在怀里,粗鲁地占有了我。

他一遍一遍地唤着阿姐的闺名,却拿我做了他的解药。

萧锦鹤来探望我。

说是探望,不如说是探口风。

他说会让那个给他下药、狗胆包天的贱人不得好死,为我雪耻。

我靠在软榻上,看着他如玉的眉眼,瞧着瞧着,就掉了眼泪。

他眼底透出些许愧疚,难得温柔地拿起帕子,替我擦干泪痕。

我怎么都无法想象眼前的少年郎,会在几年后,狠心让我受万箭穿心之苦。

可是梦里,他对我绝情、厌恶、鄙视,一眉一眼,一言一语,都清晰得犹在眼前。

我哭得停不下来,萧锦鹤有点不耐,微微蹙起眉头。

「孤知道你的委屈,你放心,孤已为你请赏,想要什么,你可以好好想想。」

他这话说得很有意思。

一个女儿家为他失去清白,什么样的赏赐能够弥补这份委屈,他心知肚明,但他不愿给。

所以,他把难题推回给我。

他一定想不到,平日我温吞腼腆,居然敢向皇后请旨赐婚。


休养几日后,皇后娘娘请我进宫一叙。

她在御花园设宴款待,备好我最爱的梅露和点心,言谈间尽是对我的喜欢。

「早听说罗御史家的二小姐落落寡合矫矫不群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

「本宫若是有你这样一个妙人做儿媳,可要烧香拜佛感谢菩萨保佑了。

「听锦鹤说你生辰将近,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?」

气氛实在很好,我多喝了两杯,只觉得脸颊绯红。

真想借着酒劲,为我和萧锦鹤求一个未来。

「娘娘,臣女斗胆,想求一段姻缘。」

萧锦鹤就坐在我对面,他捏着酒杯,眉眼间添了几分冷意。

我若强要嫁给他,他真忍心让我落得万箭穿心的下场吗?

梦中我与他成婚后,阿姐寻死觅活闹得满城风雨,皇后降罪,罚她削发为尼。

却没料到萧锦鹤不顾纲常王法,硬是杀入庵内将她接回太子府。

他爱她,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爱她。

他的人生顺风顺水,他要的东西,从来没有得不到的。

可旁人递到他手边的,又不比他亲手争来的有意义。

他对阿姐的爱情,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熠熠生辉。

那已经不仅是一段爱情,而是他孤军奋战、以一人之力敌雷霆怒火的高光时刻。

她是他的明珠,记载着他的无畏,他又怎能让明珠蒙尘?

所以我,必须得死。

我死了,才好腾出华美的托架,来摆放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佳话。

皇后笑眯眯地问我喜欢哪家的公子。

萧锦鹤的名字就在嘴边,可我死活说不出口。

梦中种种,每一刻都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,其实我对他的喜欢,在那几年里也消磨得差不多了。

留下的,只是不甘心吧。

「娘娘,臣女……」

我话音未落,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,奴才们一窝蜂地护在皇后与萧锦鹤身前。

一支箭矢直直地冲向我,箭尖带着凌厉的寒光,恍惚间我看见无数箭影扑面而来,万箭穿心……死亡的恐惧席卷全身。

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,我不想死!

「萧锦鹤!求求你我不想死!」

那箭砰地扎进面前的案几,我蓦地回神,才发觉自己喊了一句多荒唐的话。

幸好现场一片骚乱,大抵没人注意到我的失态。

有人扯着我的胳膊将我拽起来。

「怎么不知道躲开!」

萧锦鹤话里带着薄怒。

我低着头不敢看他,一肚子话卡在喉咙里,可我不敢开口,我怕自己忍不住要哭,我不想丢脸。

有人驾马疾驰而来,萧锦鹤怒斥:「完颜术,你越来越没有规矩!」

「我便是没规矩,太子殿下又奈我何。」

那人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,厚重的、不以为意的,不羁且无礼。

我只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拔走案上的箭矢,浑身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

马背上的人轻轻一笑,他在嘲笑我,嘲笑我胆小如鼠。

完颜术,他是完颜术……

就是他,率铁蹄践踏我朝江山。

就是他,要我以命祭战,赐我万箭穿心。

因为在梦中,我曾弄瞎他一只眼睛。


酒过三巡,陈怀昱突然被推到长公主座前。

周吕荣献宝似的笑:「殿下今日兴致高,我给您找个乐子,我这朋友口技一流,伴着月明,不如让他表演一段。」

长公主与圣上兄妹情深,在大齐,所有人都得拍她的马屁,连皇后也不例外。

她懒扫一眼陈怀昱,哼道:「青头瓜一个,也敢吹嘘一流,去,少来添堵。」

周吕荣笑容更盛,坐在她脚边装孝子贤孙。

「殿下自是见过大世面的,您向来宽厚,便给个机会指导指导他,与他施舍些恩泽吧。」

陈怀昱一直不卑不亢地站在一旁,他的视线与我相交,只是事不关己地笑笑。

周吕荣与他使了个眼色,他抬袖掩口,一出声,技惊四座。

他学鸟叫,能叫你听出春和日丽落英缤纷,他学蝉鸣,能叫你听出鱼游浅滩波光粼粼。

今夜因有他在,连酒的滋味都多添三分快意。

他操着一口方言,说了出喜剧,逗得长公主哈哈大笑。

我的心却凉了半截。

虽然口音不同,但这声音,明摆着就是那夜与珍儿交谈之人。

陈怀昱藏得太深了,我寒毛直竖。

他正在朝我笑,可这笑看在我眼里,已没有清风明月之感。

他的笑里充满伪善与狡猾,他装着与世无争的性子,竟然在我罗府内动手脚,瞒天过海,骗过我那身经百战的父亲……

他整日与周吕荣混在一起,看来也并不是真心交往。

她安排珍儿试图嫁给萧锦鹤,自己又在周吕荣身边潜伏,他在为谁办事?

我心里乱得厉害,这不是我一个人能解决的事了。

我得快些拿下珍儿,剩下的,就交给父亲去查明吧。

周吕荣去胭脂坊要说法,却被人堵得说不出话:咱们大齐的贵族难道也要像那些蛮夷一般,强取豪夺不守礼节?

他近日被几个长辈轮番敲打,还有萧锦鹤这个晚辈也劝他谨言慎行,他可是憋了一肚子火。

只需再添一把柴。

市井流言一夜间四起。

说是周家公子败给了敌国质子,爱宠被抢,却屁都不敢放一个,还以为多厉害的人,原来是个怂货,只敢欺负咱们大齐子民,若是两国交战,他这个软骨头第一个跪下。

我顶着张丑脸,坐在四海阁对面,视野正好看到周吕荣的包厢。

他气得连摔几个杯子,小二跪在地上收拾,陈怀昱在他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,他才慢慢冷静下来。

过了会儿,从四海阁里递来张纸条:夏狩、射杀。


陈怀昱喜欢我,就像我喜欢萧锦鹤一样,沉默却盛大。

我追在萧锦鹤屁股后面多少年,他便追在我屁股后面多少年。

入春后,金明湖上的画舫渐渐多了。

陈怀昱又给我递了请帖,邀我泛舟湖上。

他年年相约,我年年推辞,但这回,我想与他见一见。

只是不巧,我到时,正好在码头碰到了阿姐和萧锦鹤。

她前脚对着萧锦鹤甜笑,后脚看到我,脸色立刻就垮了下来,转身催促萧锦鹤快些上船。

按理说,以他的身份,不该在此时与民同乐,但我阿姐爱热闹,他便屡屡逾矩,偷溜出宫陪她玩。

萧锦鹤登上画舫,挑帘送阿姐进舱,顿了一顿,回头问我:「你……一个人?」

看他的语气表情,倒叫我误会是想邀我同游。

他是觉得于我有愧?

假惺惺。

我突然十分烦躁,掉转视线,看向人群里的陈怀昱答道:「约了人的。」

陈怀昱提着一筐青杏走过来,我还说他叫我等他是要去干嘛,原来是知道我馋嘴想吃些小果子了。

他见过萧锦鹤,不卑不亢,自有读书人的风骨在身上。

又递给我一枚透黄的杏,笑道:「洗过的,你尝尝,甜是不甜。」

他这个人啊,怎么说,苦追我多年,好不容易见一面,却不会让人觉得他卖好得太用力。

他悠然自得得像一阵风,他有他自己的步调,不会被谁轻易打乱。

我伸手接过青杏,正想咬一口,阿姐却突然道:「贪嘴的毛病就是改不了,你还想因为一口吃食害了谁?你都不会反省,不会觉得愧疚吗?」

她这些年不遗余力地吐苦水,我害她走丢的那件事,已经是人尽皆知了。

只是多是人说,那事也怪不得我,毕竟我那时候还小。

见我没被唾沫星子给淹死,阿姐是有些耿耿于怀的,于是隔三差五,她逮着机会便要讽刺我一番。

从前我只会忍耐,父亲让我忍,母亲让我忍,连我自己都觉得只要忍一忍,阿姐总会踏过这道坎。

但想起梦中她的作为,煽风点火、构陷诬害,我一忍再忍,她变本加厉。

我哪能再忍。

「阿姐的意思,是要我缝上嘴巴,干脆饿死了才好赎罪是不是?」

这是我头一次顶撞她,船舱里的声响停了片刻,就听见阿姐委屈地哽咽唤道:「萧锦鹤,你进来。」


父亲大概是看出我想拒婚的意图,在我开口之前,就将我的话堵进肚子里。


「你一直爱慕太子,如今得偿所愿,不要不知满足,令我蒙羞和难做!」


他甚至不问问我,是不是有什么委屈。


罢了,大不了我豁出这条命,总是要与他们拼一拼的。


我受这奇耻大辱,便是不能让他们按数还来,也得要个鱼死网破!


周太傅装得清风明月,却养出个禽兽色坯,强抢民女、伤天害理……


好,那我将这事往前提一提,好好让他看看,什么叫色字头上一把刀。


我乔装去胭脂阁走了一趟。


两个姑娘将我围住,笑眯眯地问候我,既不过分讨巧,说出的话又句句甜得流蜜,京城数一数二的销金窟,体验果然不同凡响。


「我找你们这儿说得上话的人。」


一个姑娘摇着扇子,为难道:「公子找我们妈妈?妈妈平日里不见客的,公子若有要事,不如奴帮您传个话儿。」


我掏出一锭金子撂在桌上,这顿摆阔摆走我小半私房钱,结果人家姑娘却只是笑一笑,摇了摇头。


「公子,咱们这儿可不兴为几个钱坏规矩的。」


规矩真大。


我与她作揖道:「那便麻烦姐姐帮我传个话儿,我是来赎人的。」


「赎人?」姑娘像是听到什么新奇话,「公子不知道,咱们胭脂阁不比别的地方,姑娘们不到三十五,是不准走的。」


这……我还真不知道,也是头一次听说,烟花柳巷的楼子里,还有此等荒唐规矩。


那些纨绔要不到自己想要的人,难道不会闹事?


我讪讪地捡起桌上的金锭子装回袖兜,周围的姑娘们偷偷笑话我,估计是没见过我这么抠搜的人,花出去的钱还能伸手拿回去?


嗐,笑吧笑吧,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楚。


「什么土包子来这儿装阔气!」


我一回身,一杯酒就浇在我脸上。


周吕荣抄手看着我,「跟姑娘们说了话,不留点东西就想走?」


他身边跟着群纨绔,我竟在最边缘看见了陈怀昱。


他似是没认出我,端着笑,平静地站在一边,挺拔得像棵白杨。


我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,原来高洁如他,也与寻常男子没什么分别。


我一时失神,周吕荣以为我不给他脸面,一拳砸在我心口,疼得我干咳好几声。


「穷鬼,敢跟爷爷较劲,爷爷就让你知道知道厉害!」


他抬脚要来踹我,却突然抱着腿倒在地上。


「嚷嚷什么,叫阎王呢。」


完颜术人在二楼,披着件紫衫,倨傲地盯着下方。


一群公子哥看见是他,全都憋着不敢放屁。


我使劲低着脑袋,他却拿花生米丢我,「喂,小矮子,上来。」


……怎么在哪儿都能遇见他……


我又不蠢,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上楼送死。


我拔腿就跑,反正我易容改装,他完颜术愿意记恨,便去记恨吧。


拼命跑了三条街,我钻进一条巷子稍喘口气。


气还没倒匀,就听见完颜术的声音阴森森地出现在我身后。


「停下来做什么,兔子逃命,跑慢了,是会死的。」


我打了个冷颤,还没来得及起身,完颜术便捏着我的后颈将我按在墙上。


「罗玉敷,你实在太不乖了,你这么怕我,让我觉得不将你卸胳膊卸腿倒是对不住你了。」


我忙说下次不敢了!


他将我提溜着转了个圈,把我逼在墙角。


伸手揪走我的胡子,他冷笑:「就这点道行,还想瞒天过海。」


「去胭脂阁做什么,说说,想赎谁。」


我头皮发紧,敷衍道:「只是,随便玩玩……」


「哦,秋画啊。」


我瞳孔微缩,他怎么知道?


秋画是周吕荣的心肝,我计划着赎走她,再做个局让周吕荣自己跳。


完颜术冷冷地开口:「听说皇后给你和她的宝贝儿子赐婚了。」


他并不用我回答,「你不想嫁,又不能抗旨,于是铤而走险,想给皇后找点麻烦。」


「若要从皇后母族下手,首选就是漏洞百出的周吕荣,对付一个流氓,自然要拿女人做文章。」


我的额角突突直跳,他竟说得这样准,我也不好再撒谎惹恼他。


「殿下,料事如神。」


完颜术拍拍我脸上的土,嗤笑说:「丑死了,秋画,我帮你赎。」


「胭脂阁有胭脂阁的规矩,不敢给殿下添麻烦。」


「规矩?」他不以为意,轻飘飘地开口:「你们大齐的规矩,与我有什么关系。」


是了,大齐人守大齐的规矩,是为了升官发财、免去灾祸,但完颜术作为质子,只要圣上不想与敌国发生冲突,只要他玩得无伤大雅,谁也拿他没办法。


可我不想与他牵扯太多,更不想欠他的,周吕荣的事,我另想办法也是一样。


「还是罢了,我这点小事,不敢劳烦殿下……」


完颜术狭着眼,我的话音生生在他凶戾的眼神中黯了下去。


「说啊,接着说。」


他挑眉盯着我。


我没骨气地软下声音,「那就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了……」


「你怕错人了。」


完颜术放开我,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。


「离陈怀昱远些,回头他吃得你骨头渣都不剩了,你哭都来不及。」


「不过。」他略带玩味,「罗玉敷笑得漂亮,哭起来,当也值得一看。」


阿姐的禁足一直持续到她生辰那日。


爹娘到底觉得亏欠她,这一场生辰宴为她办得风光十足,城中有头脸的人物全被邀请一遍。


许多才俊前来祝贺,陈怀昱也在其中。


他一个人站在廊边,悠然自得地逗麻雀,偶尔有同僚找他谈话,他也是听得多,说得少。


这样清绝的人,怎会跟周吕荣为伍?


完颜术说陈怀昱会将我吃得渣都不剩,可我与他无冤无仇,他为何要针对我?


再说,自从圣旨赐婚,陈怀昱也未曾再给我递过拜帖,他行事有礼有节,看着是多为我的名声考虑,有意与我疏远。


若真要说起谁对我心怀不轨,完颜术啊,他还真说不着别人,先瞧瞧自己,横眉竖眼,恨不得弄死我几回似的。


今日,母亲想要阿姐多瞧瞧,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公子,她也不说话,只是恹恹地枯坐在人群里。


直到萧锦鹤出现,她眼睛才亮起来。


可他只是与她说了句生辰快乐,就转身走向我。

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递给我,笑道:「前两日寻来一对碧玉簪,正好你们两姐妹,一人一支。」


如今我是名正言顺的准太子妃,萧锦鹤自然不能再像往常那般,对阿姐偏爱太过。


阿姐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,我并不觉得多痛快,倒有点唏嘘。


即便是在梦中,等我死了,等他铲平他与阿姐之间的所有阻碍,到最后,阿姐的下场会怎样,谁又说得准呢。


萧锦鹤不是向我示好,只是做给别人看,免得背上个爱博不专的名声。


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当得如履薄冰,圣上时时盯着他,他不能出错。


想起梦中萧锦鹤大胆杀入尼姑庵,是因为那时候圣上龙体欠安,已顾不过来了……


呵,这个狼子野心的阴险小人,拿他的东西,我都嫌恶心。


「殿下,这一对簪子给我和阿姐,可是寓意娥皇女英?」


萧锦鹤装深情,我偏要扒他的皮。


他眯了眯眼,竟忍住怒火,打开手中的匣子,拿出碧玉簪亲自插入我的发间。


「阿敷若不喜欢这种样式,孤再给你寻别的。」


他可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。


往日这时候,阿姐早就要扑来闹他了,可今日她格外安静,失神地望着某处。


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只看见一处空落落的墙角。


夜里,我将要躺下时,母亲来寻我,她坐在桌前抹眼泪。


「阿敷,你就当补偿你阿姐流落在外那几年,把太子送你的玉簪还给阿珍吧,她为这事耿耿于怀,哭得眼睛都快瞎了,为娘看着实在心疼啊……」


母亲划在我心口的刀子,从来都是软的。


她对阿姐不止愧疚,阿姐嘴甜活泼,总能逗她开心,衬得我呆板无趣,贴心话说得都不那么动听了。


她最爱阿姐,我知道,我不怪他们偏心,因为人心本就是偏的,我只是不想再背负一些本不该我背负的罪名。


「母亲,我知道您心疼阿姐,但是我不欠她的,我爱不爱吃甜、我是不是那爱撺掇的人,您是我娘,您总是清楚的。


「您爱阿姐便正大光明的爱她,女儿不怪您,怪只怪我不够讨喜。


「我只是不想再听到你们话里话外,将阿姐走失的罪过栽到我头上,这样并不能扭转你们为父为母不够尽责的事实。


「这桩重罪我背了许多年,背不动了,母亲,今夜之后,我不想再听到谁再让我去弥补阿姐,我不欠她的。」


我披着衣裳,从妆奁最底下找出那根破簪子。


瞧着它我就浑身难受,还没想好如何处理,正好借着这个由头给它收拾掉。


母亲的哭声戛然而止,恼羞成怒又无言以对,我没再理会她,拿着东西往阿姐的院里去。


我府上东南角有个荒废已久的小院。


阿姐一路溜进去,我偷偷跟上她,贴在墙边,听见阿姐在跟谁说话。


「公子,看如今的形势,太子是非要娶罗玉敷不可了。」


她提起萧锦鹤,口吻冷漠,哪里有一点点为情伤心的痴狂。


「只有杀了她,珍儿才好取而代之……」


我犹如当头棒喝,阿姐她想杀了我?


片刻沉默后,一个男人缓声道:「罗玉敷,且留着吧。」


阿姐哽咽:「公子舍不得她?」


那人答非所问:「御史大人的千金,是想杀便能随便杀的?珍儿,没想到我花了十年,教出的却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。」


「公子……是珍儿脑袋空空,还是公子藏着私心?」


她话音未落,就被对面的人冷冷打断。


「珍儿,你今日,似乎话多了些。」


我听见阿姐扑通跪在地上,语气里都是不甘。


「公子,那罗玉敷到底有什么好,您告诉珍儿,珍儿可以比她做得更好!珍儿,珍儿喜欢……」


「珍儿,我不需要一个满嘴情爱的废物。」


我在墙外听得冷汗淋漓。


这男人是谁?这女人又是谁?


我阿姐走失统共不过五年,他却教养她十年……


如今住在我家中的这个罗玉珍,只怕是个赝品。


她来我家做什么?目标是萧锦鹤吗?


倒也不难理解,或许眼高于顶的萧锦鹤,从一开始对我释放善意,便是皇后交代。


她需要我爹爹手中监察百官之权,萧锦鹤注定要娶罗家女。


可是她要这太子妃之位,又有何用?


……


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我竟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间。


我一门心思放在退婚这事上,但有人现在就想要我的命,我还得腾出心思来,先下手为强。


当年阿姐回府时,身上的胎记、儿时的记忆统统对得上,甚至于她特制的长命锁也确是那一块。


我的心突然狠狠揪了一把,我的阿姐,我的亲阿姐,是不是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?


狸猫换太子这事,在我找到证据之前,只能自己消化。


我开始留意珍儿的一举一动,阿姐走丢时我还小,对她的记忆并不很清晰,只是记得,她确实是泼辣的性子,也确实挑嘴。


挑嘴是因为阿姐身子弱,好多东西吃不得,一进嘴,便会浑身起红疹,又痒又疼。


我记得珍儿的忌嘴也和阿姐一样,冒充到这份儿上,真是难为她了。


我心里藏着事儿,差点撞到墙上。


完颜术骑着高头大马路过,指尖轻点我的额头,他怪我:「走路便好好走路,想东想西。」


今日长公主做东道主,邀京中贵族男女尝酒赏月,我在公主府前街下马车,没走两步便遇到了完颜术。


他身姿挺拔俯视着我,衬着夜的朦胧,倒少了几分戾气,添上些美意。


他身后坐着美人,一袭桃色裙摆遮在马背上,格外惹眼。


远处,周吕荣步伐匆匆,气急败坏地高呼:「秋画,秋画!」


「我为你招惹上个这么黏人的牛皮糖,回头备好谢礼,我去找你拿。」


他不等我回话,嗤笑着轻踢马肚,马蹄嘚嘚向前,跃进公主府。


完颜术逗周吕荣便像逗狗一样,惹得他追在马屁股后头颠颠地跑。


整场宴会我如坐针毡,总忍不住去看完颜术。


他躺在秋画怀里,美酒一杯接一杯,活脱脱一个昏庸浪子。


我头疼得厉害。


便算是我请他替我赎出秋画吧,但剩下的事,我早有安排,并不用他以身犯险去做周吕荣的活靶子。


可我越不想与他牵扯,他却越要搅和进我的事里来,这关系是越来越脱不开了。


周吕荣眼神阴鸷,像是随时要扑上去将完颜术的脑袋拧断。


萧锦鹤自然不会放他胡闹,他冷冷警告两句,周吕荣也只好愤愤不平地作罢。


萧锦鹤的哭嚎犹在耳边,内侍又来通传,说我父亲有要事禀告。


我在宫门前等候,直到深夜,才见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出来。


他最近显而易见老了许多。


父亲进宫,是为状告三皇子,为夺嫡祸乱朝纲,利用朝臣,犯下大忌。


陈怀昱是三皇子的人,珍儿也是。


从我们发现珍儿是个假货那天起,三皇子就必须倒台。


可这件事,父亲本想要再搜集更多的证据再作打算,但是,我母亲却偷偷放走了珍儿。


最重要的人证没有了,三皇子必然会在得到消息后迅速出击,致我罗家于死地。


父亲必须在三皇子动作之前,先发制人,幸好,我之前与他提过陈怀昱,父亲从他下手,也搜了不多的证据。


父亲押上多年肱骨之劳,在御书房磕烂了脑袋,终于说动陛下彻查此事。


「阿敷,你不要怪你阿娘,她只是、只是太想你阿姐了……」


我抠着手指,喉咙酸得说不出话。


可是阿娘啊,你不止一个女儿啊,你为了一个赝品,要搭上全家的性命吗?


阿娘,你真是糊涂了。


阿姐已经死了啊,珍儿亲口说的。


因为陈怀昱手段狠,为试她的体质,便尝百草似的让她吃那些不能吃的东西。


阿姐吃到第二年,便走了。


两个月后,三皇子被贬黜边塞,无诏不得回京。


他的同党全部被捉拿归案,等待问斩。


陈怀昱托人给我捎了封信,像是死前的走马灯一样,对我絮絮叨叨讲了许多。


他说他母亲被周太傅强占害死,但他父亲懦弱无能,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

他说他一直喜欢我,他嫉妒萧锦鹤可以得到我全心全意的爱护。


他这一生渴望权力,渴望为母报仇,渴望能够风风光光托人来向我提亲。


只是现在都办不到了。


他说他对不起我,我受的许多苦,背后都是他一手促成的。


他说我是他的神女,而他却妄想将我拉下神坛,企图,能离我近一点。


……


其实,若他听了珍儿的话,早早设计除掉我,或许现在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了吧。


我将信烧了。


明明灭灭的火光里,我只是感慨,原来安稳一生,真的是奢望。


母亲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。


她见到我就摔打,骂我是丧门星,搞得家中鸡犬不宁,要我还她的珍儿。


父亲要将她送回苏州舅舅家,被我拦了下来。


「不如我去吧。」


京城这个地方,于我而言烂透了。


腊月过后,我拜别父母。


坐在马车上,我看见母亲的衣角隐在大门后,她是不是在哭呢,是不是也舍不得。


可是她病了,太医说,我得离她远些。


这一走,再回京可不知道是哪一年了。


我的马车外,传来嘚嘚的马蹄声。


没一会儿,有人挑开窗帘与我咬牙切齿。


「你就没想过我会来追你?这一块破布你舍不得掀开来看看?」


完颜术现在横眉竖眼的样子,比以前看着舒服多了。


这一年里,我看着阿娘沉迷在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,想通许多。


人啊,终究得看着脚下的路。


刻意忽略心结后,再跟完颜术接触,发现他也不是那么让人害怕。


他看着像头恶狼,但一旦发誓效忠,便会收起獠牙利爪,偶尔还会表演个就地打滚逗我玩。


「你怎么跟过来的,不要闹,私自离京可是重罪!」


我压低声音,完颜术扔给我个白眼,不屑于搭理我。


「陛下准了,你怎么办到的?」


我扒着窗框问他。


「这是什么难事吗?我想要的东西,总有我的法子得到。」


他有点臭显摆。


「那你找好落脚的地儿了么?」


我在心里盘算,若他提议要借宿我家,我该怎么跟舅舅编呢?


「我住素乐堂。」


他神态揶揄,似是在笑话我想太多。


「寻常地方我住不惯。」


顺带还嘲讽我一波。


不过也是,他那一窝子狼崽,是得要个豁亮的地方养着。


素乐堂是鼎鼎有名的世外桃源,陛下南巡曾在此处落脚,回宫便照葫芦画瓢修了一个冒牌素乐堂。


我窃喜,「那我得空便去找你玩。」


完颜术精明得很,冷笑道:「直说你是来蹭吃蹭喝蹭景儿的,我还能高看你几分。


「来时别忘了递拜帖,好好写,若想着敷衍,我可不开门的。」


……


这一路山高水长,突然的,就没那么难熬了。


陈怀昱:


母亲吊死的那天,我攥着她的绣鞋到周太傅府上讨说法,被人打断两根肋骨。


那群恶奴将我当做泄愤的玩意儿,冲我拳打脚踢吐口水。


我以为自己死定了,却没想到半路杀进一个迷路的小丫头,她被吓哭了,也只是哭了两声,那群人就放过了我。


「罗姑娘莫哭,您要是哭坏了嗓子,小的们要挨罚的。」


从那天起,我知道了权力很重要,还知道了,罗御史家的二小姐是个爱哭鬼。


罗玉敷爱哭,常常是躲起来偷偷哭。


她阿姐是个精明的姑娘,总是闯祸,又总是把错都推到她头上。


我讨厌那个姑娘,因为她弄哭了我喜欢的姑娘。


我第一次做坏事,是设计拐走罗玉珍。


罗玉敷为此哭了很久,我很心疼,但我想,哭过这一阵,以后她的日子便能好过很多。


我喜欢的姑娘,就该父母独宠,不该没完没了地 掉眼泪。


所以我不后悔。


我第一次嫉妒,是因为罗玉敷身边多出个箫锦鹤。


他手段高明,撩拨少女春心,他若即若离忽冷忽热,我喜欢的姑娘为他哭,又为他笑。


她身边的位置本该是我的,我绝不会让她掉眼泪。


我安排了珍儿进罗府,轻易就探出箫锦鹤喜新厌旧的龌龊本质。


罗玉敷又哭了,我很心疼,但我想,哭过这一阵,她以后便不会轻易将真心交与旁人。


所以我不后悔。


珍儿与萧锦鹤进展顺利,但皇后不喜她,嫌她性子不好拿捏,一心想要罗玉敷做太子妃。


我便与她设计,让萧锦鹤与罗玉敷生米煮成熟饭,但其实,那天与萧锦鹤颠鸾倒凤的,本该是珍儿。


她违抗了我的命令,这是头一回。


我喜欢的姑娘又哭了,我很心疼,是我对不住她,我想对她说,不要紧不要紧,只要是你就好,其余的,都不重要。


可我这人确实卑鄙,在阴暗的角落里,我也有窃喜,她太完美,如今坠落神坛,我是不是便也配得她三分。


我陷入一种极其矛盾的地步,一边想着是不是我做错了,一边又想着我全是为她好。


懦弱的我,把错误全推到珍儿头上。


当她说爱慕我、不愿委身萧锦鹤时,我只觉得这张与罗玉敷相似的脸很让人厌烦。


我劝自己,先留着她吧,等事成后,我定将她碎尸万段,为我的阿敷雪耻。


……


只是后来,眼看功成时,我遭了报应。


天意弄人,我的阿敷救我一命,又亲手将我送进大狱。


是我欠她的,她做得对。


我向她去信一封,冗长又啰嗦地介绍过我这潦草的一生,但其实,我真正想说的话,只用了四个字坠在信尾。


我想见你。


我想见你,罗玉敷。


她没来,如我所料。


但我不后悔。


阿娘,你的仇,怀昱替你报了。


那些欺负过你的,直接的、间接的,该死的全都死了。


阿娘,你且等等,怀昱马上就去陪你了,怀昱还想听你唱:小兔儿乖乖,昱哥儿乖乖……


萧锦鹤来我屋里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我家阿姐便闻讯赶来。


我生病这几日,她从没瞧过我一眼。


我这阿姐,讨厌我讨厌得明目张胆。


但家中无人怪罪她,因为我曾害她流离失所。


据阿姐说,她九岁时偷溜出府,是因为我嘴馋想吃糖水,母亲不许,我便撺掇她去给我买。


因此,她才会被人拐走。


可是我根本不爱吃甜食。


父亲说,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甜食的。


母亲说,要我对阿姐好一点。


所有人都默认,这辈子是我欠了阿姐的。


我能感觉到,我拥有的东西,正在一点一点溜走。


开始是一条帕子、一件衣裳,接着是父亲的重视、母亲的偏宠。


直到,那个曾说非我不娶的少年,他的眼神追随着阿姐,越走越远。


阿姐来时萧锦鹤正在替我擦眼泪,她一把将他拽开,握拳砸在他胸口。


「萧锦鹤,你是不是不要我了!」


她很没规矩,但萧锦鹤喜欢。


「说什么胡话,不嫌手疼?」


他笑嗔她,语气里宝贝得紧。


「我都听阿娘说了,她说,你跟罗玉敷、你们俩……皇后娘娘要将她许给你……」


她抽抽搭搭地瘪着嘴,平日里明媚的人,哭起来更显可怜可爱。


萧锦鹤竖起食指摁在自己的唇上,示意阿姐不要声张。


他的眼风捎带过我,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:


「二小姐救过孤一命,大恩不言谢,孤会好好报答她,但再多的,是没有的。」


再多的,是没有的。


我的清白在萧锦鹤的眼里,不值一提。


他的话像一盆冷水,将我浇了个透心凉。


我与萧锦鹤相识六年。


那些他曾给予我的偏爱,那些他曾让我心动的瞬间,在这一刻,统统变成我自作多情的笑话。


北边荻国近年来势大,三番五次与我军交锋,双方皆伤元气。


为保太平,两国交换质子,约定互不犯境。


完颜术就是那个倒霉的质子,可说他倒霉,他来京都三月有余,日子倒是越活越滋润。


他阴险至极,来时带着三个婢女,一个赛一个妖娆多姿,当天便塞进后宫,明摆着要惑乱君心。


圣上虽不昏庸,但美色当前,还是痛痛快快地给了完颜术最大的便利。


我从未见过谁家质子如此嚣张。


宫中乘马便不说了,若非面圣,还可佩带弓箭,简直比身为太子爷的萧锦鹤还要风光。


但其实,举朝上下对他这种玩世不恭的性子,明着批判,暗地里却道:都说完颜一族沉静多智,可真见着了,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废物,不足为患。


连我都不信,完颜术这种人,会在几年后杀兄弑父,成为我朝心腹之患。


可我见过那种可能,我真的怕他。


他就是个在兽群里长大的怪物。


他就是个好色残暴的战争贩子。


我几乎是从宴席上逃走的。


不管梦境是真是假,我都要杜绝一切跟完颜术扯上关系的机会。


我顾不得仪态,提着裙摆在宫中小跑。


萧锦鹤不知为何追上来,我甩开他的手,像只惊弓之鸟,尖叫道:「别碰我!」


他微怔后,拧眉问我:「你从来得体,如今失态,是因为完颜术?」


他果然敏锐。


我不愿多说,只问他:「殿下找我可是有事?」


大概是我语中的不耐太过明显,萧锦鹤冷了脸。


「只是想问问二小姐,方才所求姻缘,是与谁的姻缘。」


原来是来敲打我的。


「不管与谁,都与殿下无关,我知殿下的心不在我身上,也没打算挟恩图报。」


他背着手,眼中流过一丝诧异。


这么多年了,我一个内敛的人,唯独对他热烈直白,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对他的喜欢有多盛大。


所以,我放手放得如此潇洒,他定是不信的吧。


我干脆与他挑明:「陈侍郎家的小公子,为人是极温柔落拓的,其实我想,若他不在意我已失完璧之躯,便请娘娘赏他个闲散差事,让他带我去江南也好;若他在意,我此生不嫁,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」


萧锦鹤的眉头微动,他薄唇嗫嚅,始终吐不出一字,只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我,像是要把我看穿一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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