反观我朝中无人,大将已老,青黄不接,吃了十几年的老本……
圣上若想避免争端,恐怕,得献祭几颗人头。
首当其冲的,便是周吕荣,可他的分量哪里顶得上敌国皇子?若有必要,或许就得牺牲萧锦鹤。
我毫不怀疑这件事,圣上膝下皇子众多,少了一个萧锦鹤,还有萧锦旭、萧锦兰等,总少不了人继承大统。
若真到那一步,或许还能为他赚一个大义灭亲、心怀苍生的美誉。
陈怀昱够狠。
我猜到他会撺掇周吕荣犯错,但没想到他玩得这么大。
他这是在拿天下人的性命做赌注,他怎么敢对完颜术下死手。
我想起他方才不经意瞥见我,便是不认识,也那样文质彬彬与我颔首。
他眉眼间的云淡风轻,不沾染丝毫功利,他的不疾不徐,恰到好处地藏起他的所有阴暗。
他用最无所谓的口吻,将天下人的命运玩弄在舌尖。
这个人,实在太可怕了。
我几乎是一路狂奔,见到完颜术的时候,心脏都快从嘴巴里跳出来了。
「夏、夏、夏……」
他捏住我两片嘴,等我缓过气来,才松手道:「现在说。」
我连吞两杯茶水,每说一个字,嗓子都疼得要命。
「夏狩会,务必小心,没准儿周吕荣要对殿下下死手。」
他拧着眉头,「就为说这个,至于这么着急?」
我疯狂点头,当然至于!
若完颜术大意,若他死了,到时候我是不必再嫁给萧锦鹤,但我却成了大齐的罪人,我总不能拿天下人的性命开玩笑。
完颜术似乎误会了我的意思。
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柔很柔,像风吹湖面带起的涟漪,看得我有点脸热。
「我会为你小心。」
嗯?
他忽然抬弓,射出一箭正中靶心。
「我这个人呐,若有人想弄死我,那他最好弄死我,否则,就等我缓过劲来弄回去,弄到他死为止。」
他阴森的眼神,会让我想起梦中他那副不死不休的嘴脸,万箭穿心的痛苦和恐惧,每每想起都让我心悸。
「不管是谁伤害殿下,殿下都这样吗?就算是无心的?」我打了个冷颤。
完颜术倒很认真地想了想,然后答我:「你,除了你。」
他披给我一件衣裳,「或者你告诉我,你究竟为何怕我,我也好改正。」
我硬生生扯出个极其难看的笑脸,摇摇头没吭声。
是因为一场梦,这话我说不出口。
西域的贡品送进宫中,听说今年贡了龙胆果,萧锦鹤约我去白马山赏吃。
我直接将珍儿推出去,「阿姐近日茶饭不思,殿下倒不如多陪陪她,龙胆果是珍品,正好阿姐一向喜欢新奇的东西,也许能叫她高兴些。」
他默了片刻,冷笑道:「罗玉敷,你是打算跟孤一辈子较劲是么?」
「恕臣女直言,殿下配不上臣女的一辈子。」
「罗玉敷,你真是给脸不要脸。」
四下无人,他终于露出本性。
「你忘了你是怎样对孤投怀送抱的?如今玩清高,小心将自己玩脱了!咱们且看看,你日后是如何在跪在孤面前摇尾乞怜的!」
我懒得与他口舌之争,这种人,你无视他,会比拿刀插他还要让他难受。
晚饭前珍儿回府,我故意在饭桌上提起贡品进京这事。
「听说龙胆果十年结一树,怪不得自小时候尝过一颗后,就再没见陛下赏过,不知道这一回,有没有口福尝尝。」
珍儿果然接话,「今日殿下约我上山避暑,带了一筐好可爱的果子,便说叫龙胆果,酸酸甜甜,很好吃呢。」
父母陡然变了脸色,我微微翘唇。
阿姐是吃不得龙胆果的,我还记得小时候那一口,险些要了她半条命。
我不知道珍儿是如何打探到我阿姐的忌口,但龙胆果因是赏赐,父亲怕冒犯圣上,便没向任何人提起阿姐过敏的事。
想着毕竟是珍品,一辈子也见不到几回,自己多加注意便好。
珍儿啊,你露馅了。
爹娘下意识便要请大夫,我出声制止:「都整整一日了,若要难受,早该难受了,她如今不是好好的?」
珍儿面上惊慌一闪,反应倒快,开口道:「爹娘不必担心,许是女儿流落在外的那段日子里,吃喝也没得挑拣,身子骨多少比往日要硬朗。」
母亲嘴角微颤,一提起这个,她就要哭,父亲也是唉声叹气,愧疚之色溢于言表。
我突然很想知道,等他们知道自己这几年掏心掏肺去爱护的姑娘不是他们的亲骨肉,会不会觉得委屈了我,会不会像爱护这个冒牌货一样,也好好爱我一回。
我隐去泪光,笑眯眯地盯着珍儿。
「怎么阿姐的身子骨时好时坏,吃了常吃的杏仁霜就难受到半夜,吃着不常吃的龙胆果,却一下子就见好了?你忘了,那年你因为一口果子,躺了大半个月,起来后将家里的龙胆果全都丢了?」
她怨恨地开口:「我当然没忘!我怎么会忘!我今日也是想试一试,浅尝辄止,见没什么事才又吃了几口罢了!罗玉敷,你没事扯这些到底什么意思!」
「我没什么意思,我只想问问你,你是罗府的罗玉珍,还是李代桃僵的冒牌货?」
圣上当年只赐给父亲两颗果子,我与阿姐一人一颗,哪里有多余的让她丢?
父亲已起了疑心,珍儿装傻躲进母亲怀里,说听不懂我在胡说八道什么。
我将那夜的事和盘托出,爹娘瞠目结舌,目光在我与阿姐之间来回打转。
「父亲若不信,便由父亲亲自经手,再来滴血认亲一看便知。」
珍儿拽着母亲的衣袖哭嚎:「不要,我不要!爹,女儿是你们身上掉下的肉啊,你们如何认不出我!罗玉敷,你非要我死了你才高兴是不是!」
母亲也抱着她哭:「一直都好好的,怎么会是假的,老爷,不要再验了,寻回阿珍的那日不都做过了?你再这样伤她,以后的日子她可怎么过……」
「妇人之仁!」
父亲为官多年,怎会不知方才我说的事有多严重。
这女子到底是谁塞进我罗府?她费尽心机要嫁给萧锦鹤又有什么目的?
筹谋得这样细致,定然不会寻常,扯到皇家,更是不可掉以轻心!
父亲亲自倒了碗清水,扎破手指,然后看着碗中那两滴血,各自浮沉……
听说,完颜术在夏狩会上中了箭。
周吕荣的好友陈怀昱上书陛下,揭露他因一个妓子而记恨完颜术的事实。
龙颜大怒,趁这个空当,雪花一样的参本堆上御书房,里面详细记载着皇后是如何包庇母族,才养出这样一个不知轻重的蠢货。
皇后动作飞快,在陛下开口之前大义灭亲,绞杀周吕荣,割下他的人头送往完颜部落,以平怒火。
这女人,真是狠。
她雷厉风行地拯救了萧锦鹤岌岌可危的太子之位,可,在将要风平浪静之前,京城中突然掀起一阵流言蜚语,说太子萧锦鹤德不配位,奸污御史之女罗玉敷。
我永远不会忘,嬷嬷们受皇上口谕,来替我验明正身的那份屈辱。
我躺在榻上,默默消化情绪。
萧锦鹤来求我,要我进宫向圣上表明,我与他是两情相悦、情难自禁才偷尝禁果。
「殿下可还记得自己曾说,求人是要跪在脚边摇尾乞怜的。」
他想都没想,就扑通跪下了。
「阿敷,便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分上,帮我这一回吧。」
真是脸都不要了。
便是没有梦中所为,单论他之前为珍儿伤我的桩桩件件,他怎么还敢来求我。
罢了,既然他求都求了,那我便送佛送到西吧。
见到陛下时,我一句话不说,只是哭。
萧锦鹤不停催促我,「阿敷,你快跟父皇解释啊,你快说啊。」
这件事我不能多说,稍有不慎,便会惹得陛下怀疑,为何父亲知情不报,难道是想与皇后结党营私,才正好顺水推舟。
我先是哭,萧锦鹤越是催促,我就越瑟缩,他吼我,而后又温声道歉,这样喜怒无常,全被皇帝看在眼里。
而后,突然说一句:「殿下说要我不要声张,否则……」
「你胡说!」
萧锦鹤咆哮,但圣上已无耐心,挥手叫人把他拖了下去。
废黜,幽禁,这便是他的下场。
比起痛快地死,权力的崩塌,更能日夜折磨他痛不欲生。
萧锦鹤的哭嚎犹在耳边,内侍又来通传,说我父亲有要事禀告。
我在宫门前等候,直到深夜,才见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出来。
他最近显而易见老了许多。
父亲进宫,是为状告三皇子,为夺嫡祸乱朝纲,利用朝臣,犯下大忌。
陈怀昱是三皇子的人,珍儿也是。
从我们发现珍儿是个假货那天起,三皇子就必须倒台。
可这件事,父亲本想要再搜集更多的证据再作打算,但是,我母亲却偷偷放走了珍儿。
最重要的人证没有了,三皇子必然会在得到消息后迅速出击,致我罗家于死地。
父亲必须在三皇子动作之前,先发制人,幸好,我之前与他提过陈怀昱,父亲从他下手,也搜了不多的证据。
父亲押上多年肱骨之劳,在御书房磕烂了脑袋,终于说动陛下彻查此事。
「阿敷,你不要怪你阿娘,她只是、只是太想你阿姐了……」
我抠着手指,喉咙酸得说不出话。
可是阿娘啊,你不止一个女儿啊,你为了一个赝品,要搭上全家的性命吗?
阿娘,你真是糊涂了。
阿姐已经死了啊,珍儿亲口说的。
因为陈怀昱手段狠,为试她的体质,便尝百草似的让她吃那些不能吃的东西。
阿姐吃到第二年,便走了。
两个月后,三皇子被贬黜边塞,无诏不得回京。
他的同党全部被捉拿归案,等待问斩。
陈怀昱托人给我捎了封信,像是死前的走马灯一样,对我絮絮叨叨讲了许多。
他说他母亲被周太傅强占害死,但他父亲懦弱无能,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他说他一直喜欢我,他嫉妒萧锦鹤可以得到我全心全意的爱护。
他这一生渴望权力,渴望为母报仇,渴望能够风风光光托人来向我提亲。
只是现在都办不到了。
他说他对不起我,我受的许多苦,背后都是他一手促成的。
他说我是他的神女,而他却妄想将我拉下神坛,企图,能离我近一点。
……
其实,若他听了珍儿的话,早早设计除掉我,或许现在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权力了吧。
我将信烧了。
明明灭灭的火光里,我只是感慨,原来安稳一生,真的是奢望。
母亲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。
她见到我就摔打,骂我是丧门星,搞得家中鸡犬不宁,要我还她的珍儿。
父亲要将她送回苏州舅舅家,被我拦了下来。
「不如我去吧。」
京城这个地方,于我而言烂透了。
腊月过后,我拜别父母。
坐在马车上,我看见母亲的衣角隐在大门后,她是不是在哭呢,是不是也舍不得。
可是她病了,太医说,我得离她远些。
这一走,再回京可不知道是哪一年了。
我的马车外,传来嘚嘚的马蹄声。
没一会儿,有人挑开窗帘与我咬牙切齿。
拼命跑了三条街,我钻进一条巷子稍喘口气。
气还没倒匀,就听见完颜术的声音阴森森地出现在我身后。
「停下来做什么,兔子逃命,跑慢了,是会死的。」
我打了个冷颤,还没来得及起身,完颜术便捏着我的后颈将我按在墙上。
「罗玉敷,你实在太不乖了,你这么怕我,让我觉得不将你卸胳膊卸腿倒是对不住你了。」
我忙说下次不敢了!
他将我提溜着转了个圈,把我逼在墙角。
伸手揪走我的胡子,他冷笑:「就这点道行,还想瞒天过海。」
「去胭脂阁做什么,说说,想赎谁。」
我头皮发紧,敷衍道:「只是,随便玩玩……」
「哦,秋画啊。」
我瞳孔微缩,他怎么知道?
秋画是周吕荣的心肝,我计划着赎走她,再做个局让周吕荣自己跳。
完颜术冷冷地开口:「听说皇后给你和她的宝贝儿子赐婚了。」
他并不用我回答,「你不想嫁,又不能抗旨,于是铤而走险,想给皇后找点麻烦。」
「若要从皇后母族下手,首选就是漏洞百出的周吕荣,对付一个流氓,自然要拿女人做文章。」
我的额角突突直跳,他竟说得这样准,我也不好再撒谎惹恼他。
「殿下,料事如神。」
完颜术拍拍我脸上的土,嗤笑说:「丑死了,秋画,我帮你赎。」
「胭脂阁有胭脂阁的规矩,不敢给殿下添麻烦。」
「规矩?」他不以为意,轻飘飘地开口:「你们大齐的规矩,与我有什么关系。」
是了,大齐人守大齐的规矩,是为了升官发财、免去灾祸,但完颜术作为质子,只要圣上不想与敌国发生冲突,只要他玩得无伤大雅,谁也拿他没办法。
可我不想与他牵扯太多,更不想欠他的,周吕荣的事,我另想办法也是一样。
「还是罢了,我这点小事,不敢劳烦殿下……」
完颜术狭着眼,我的话音生生在他凶戾的眼神中黯了下去。
「说啊,接着说。」
他挑眉盯着我。
我没骨气地软下声音,「那就、多谢殿下出手相助了……」
「你怕错人了。」
完颜术放开我,说了些我听不懂的话。
「离陈怀昱远些,回头他吃得你骨头渣都不剩了,你哭都来不及。」
「不过。」他略带玩味,「罗玉敷笑得漂亮,哭起来,当也值得一看。」
阿姐的禁足一直持续到她生辰那日。
爹娘到底觉得亏欠她,这一场生辰宴为她办得风光十足,城中有头脸的人物全被邀请一遍。
许多才俊前来祝贺,陈怀昱也在其中。
他一个人站在廊边,悠然自得地逗麻雀,偶尔有同僚找他谈话,他也是听得多,说得少。
这样清绝的人,怎会跟周吕荣为伍?
完颜术说陈怀昱会将我吃得渣都不剩,可我与他无冤无仇,他为何要针对我?
再说,自从圣旨赐婚,陈怀昱也未曾再给我递过拜帖,他行事有礼有节,看着是多为我的名声考虑,有意与我疏远。
若真要说起谁对我心怀不轨,完颜术啊,他还真说不着别人,先瞧瞧自己,横眉竖眼,恨不得弄死我几回似的。
今日,母亲想要阿姐多瞧瞧,看看有没有瞧得上眼的公子,她也不说话,只是恹恹地枯坐在人群里。
直到萧锦鹤出现,她眼睛才亮起来。
可他只是与她说了句生辰快乐,就转身走向我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匣子递给我,笑道:「前两日寻来一对碧玉簪,正好你们两姐妹,一人一支。」
如今我是名正言顺的准太子妃,萧锦鹤自然不能再像往常那般,对阿姐偏爱太过。
阿姐眼里的光一点点黯下去,我并不觉得多痛快,倒有点唏嘘。
即便是在梦中,等我死了,等他铲平他与阿姐之间的所有阻碍,到最后,阿姐的下场会怎样,谁又说得准呢。
萧锦鹤不是向我示好,只是做给别人看,免得背上个爱博不专的名声。
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当得如履薄冰,圣上时时盯着他,他不能出错。
想起梦中萧锦鹤大胆杀入尼姑庵,是因为那时候圣上龙体欠安,已顾不过来了……
呵,这个狼子野心的阴险小人,拿他的东西,我都嫌恶心。
「殿下,这一对簪子给我和阿姐,可是寓意娥皇女英?」
萧锦鹤装深情,我偏要扒他的皮。
他眯了眯眼,竟忍住怒火,打开手中的匣子,拿出碧玉簪亲自插入我的发间。
「阿敷若不喜欢这种样式,孤再给你寻别的。」
他可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。
往日这时候,阿姐早就要扑来闹他了,可今日她格外安静,失神地望着某处。
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,只看见一处空落落的墙角。
夜里,我将要躺下时,母亲来寻我,她坐在桌前抹眼泪。
「阿敷,你就当补偿你阿姐流落在外那几年,把太子送你的玉簪还给阿珍吧,她为这事耿耿于怀,哭得眼睛都快瞎了,为娘看着实在心疼啊……」
母亲划在我心口的刀子,从来都是软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