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我再次睁开眼,已经置身医院。
我妈爸拘谨地坐在床边,妈妈温热的手掌覆在我额头,眼眶里泪水涟涟。
看我缓缓睁开眼,我妈马上站起身,眼里泪水更加汹涌,努力克制着哭腔连声问我:「囡囡你醒了,疼不疼?要不要给你叫医生?」
「爸,妈。」我沙哑着声音唤了两声,就再也说不出话,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湿润。
「囡囡爸妈对不起你啊,一心只想着多赚点钱让你过上好日子,没想到我的囡囡过得是这种日子。」
我妈哭着将我紧紧抱进怀里,我不善言辞的爸爸站在床尾,别过头,偷偷抹着眼泪。
原来不知何时,他高挺的脊背已经有些佝偻,妈妈年轻白皙的脸庞也爬上皱纹。
好一会儿,病房里压抑的哭声才渐渐平息。
我才得知,我摔下楼后爸妈第一时间赶到。
他们从老师、同学嘴里拼拼凑凑,才了解到我这两年来所有的遭遇。
好在,都过去了。
我借口说自己想吃馄饨,支开他们。
关上门的一瞬间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寻找江奕。
「我在呢。」
熟悉的声线响起,我脑袋里紧绷的那根玄才松懈下来。
这一摔,我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,而江奕则被锁在我的身体里。
「医生说你骨折了,疼吗?」江奕闷声问我,情绪有些低落。
「现在不疼了。」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腿,已经被打上厚厚实实的石膏。
「对不起……我该小心一点的。」江奕的声音更低沉了,很是自责的样子。
「又不是你的错,是林玥玥推我下楼的吧。」
「对,你晕过去以后她站在楼梯上看了一会,扭头就走了。后面被路过的学生看到,才叫救护车。」
我不太理解,为什么林玥玥对我有这么大的恶意。
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。
「那个竞赛你还去吗?」江奕小心翼翼地问。
我想了想,坚定地回答:「去。」
江奕为我争取了这么难得的机会,哪怕是在几百万人面前闹笑话,我也是要去的。
江奕轻笑:「绵绵终于站起来了。」
离竞赛还有几天,我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。
爸妈请了假,没日没夜地陪着我。
我悠闲地嗑着瓜子,和爸妈一起看电视。
央视台正在播报几天后的实况竞赛宣传片。
我妈又递了一把瓜子过来,问我:「囡囡,这是不是你过两天要参加的比赛?」
「对啊。」我点点头。
「哎哟,我家囡囡出息了,已经能上电视了,太给爸妈争气了。」我妈妈说着说着又要哽咽起来。
我爸则是憨厚地傻笑个不停。
我怕我妈一会儿又哭起来,赶紧换台。
换到体育频道,一位美女记者正站在病房报道:
「国家篮球队主力成员江奕,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整整一年,这位是他的主治医生秦医生,请问您觉得江奕还有醒过来的希望吗?」
我盯着画面的一角,病床上躺着一个皮肤白皙,鼻梁高挺,五官瘦削,长睫安静地垂下来,像童话里的睡美人。
那张脸和我意识模糊时见过的虚浮人影重合。
那是……江奕。
电视画面切换到他的父母,两位衣着得体低调,谈吐间温文尔雅,气质不凡。
显然不管是江奕的家庭,还是他自己,和我都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
「我记起来了。」
本该高兴的江奕,语气却十分低落。
我感受着心口酸涩蔓延,问他:
「那你要……走了吗?」
「不知道,我想陪你参加竞赛。」
江奕语气可怜巴巴的,像只落水的小狗。
我为了逗他开心,叫嚣道:
「好,那我赢了你要心甘情愿叫我姐姐。」
「行,你赢了老子叫你爹都行。」
比赛如期举行。
我拄了根拐杖,一蹦一蹦地去参赛。
总决赛的要求是即兴演讲。
官方随机给出演讲题目,选手即兴发挥,完成六分钟的演讲。
我看着座无虚席的观众席,那里黑压压一片,密密麻麻的视线不约而同投向舞台中央。
四面环绕着各式的摄像机,几乎无死角拍摄。
我慌了。
答应江奕时的镇定自若、豪言壮语,全被我抛到脑后去了。
虽然我口语已经没有问题,但那也仅仅限于和江奕独处的时候。
一上来就要应付这么大的场面,我脑袋一片空白,心脏疯狂跳动,几乎要从胸口蹦脱出来。
「别紧张,这和我们平时练习没什么差别,你就当做你在对我说就好,我会一直陪着你。」
江奕不停小声安慰我,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。
「下一位出场的……」
主持人已经在介绍我的名字,我拄着拐杖艰难地走上台站定,一片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声。
「江奕。」我慌乱地叫他。
「别怕,有我在。」江奕轻声回应。
他沉稳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将我带入回忆。
我想起他顶着我的脸,胸有成竹,镇定自若,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模样。
那曾被我视为耻辱的躯体,在江奕灵魂的操纵下变得闪闪发光。
我摸了摸心口,那里有江奕在陪着我。
如果他可以,那我一定也可以。
大屏幕适时亮起,上面写着我的演讲题目:
「校园暴力」
我深呼一口气,天助我也。
我几乎不需要时间去构思。
我所做的只是倾诉。
这六分钟如驹过隙,在我最后一句总结落下帷幕时倒计时戛然而止。
现场爆发出如雷贯耳般的掌声。
我做到了。
这一瞬间好像是不是第一名都不重要了。
一下台,爸妈冲上来拥抱我,甚至买了捧鲜花塞进我怀里。
江奕始终都没有出声。
一直到主持人宣布名次,我夺得冠军。
我表面保持得体的微笑,内心激动地一直尖叫:
「江奕!你看我做到了!我靠自己做到了!」
江奕这才开口,语气甚是欣慰:「我看到了,辛辛苦苦养的崽终于长大成人了,真好。」
「什么养的崽,你该叫我姐姐了,叫爹也行。」
江奕极为别扭地、极小声地叫了句「姐姐。」
身旁人声鼎沸,那句「姐姐」却如烙印在心口般清晰。
竞赛结束后,我们俩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江奕回家的事情。
我去了学校保卫科,调出我摔倒那天的监控,林玥玥所作所为清晰可见。
我决定报警。
报警后的那天晚上,林玥玥出现在我家门口。
她远远看到我就小跑过来,紧紧拽着我的手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哀求:
「绵绵我求求你了,不要报警好不好。我那是看到严潇跟你表白,一时鬼迷心窍。我可以打工给你陪医药费,我跪在地上跟你磕头道歉都行。」
我淡淡问她:「你为什么讨厌我?」
林玥玥脸色变了变,低着头极不情愿地开口:
「我俩都是一样的,家里没钱,哪里都比不上别人。但是跟你一起,我找到了……自信。有你在旁边做对比,别人就不会在意我是农村来的,不会在意我家没有钱,只会觉得我善良漂亮……」
「那你讨厌我是因为我不听你的话了,不愿意乖乖做你的陪衬了吗?」
「没有,顾绵我不讨厌你。求求你不要报警。你报警我的人生就毁了,学校也会开除我。你知道我爸妈每天去地里干活多辛苦才供我上到大学,你小时候他们还抱过你,还带你到我家吃饭呢。」
我静静看着林玥玥的脸,想起记忆里那两道在炎炎夏日佝背偻腰劳作的身影,想起给我递过饭碗的那双满是皱纹和泥土的手。